引:
尊贵的帝王和低贱的宫女,彼此间能有什么情谊?怨不得旁人起疑,就连她自己当初也深感顾虑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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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透初晓,竹铃轻摇,年轻的宫娥贪睡地伸了个懒腰,却见幽萝凭在窗前走神,指甲在窗棂上划下最后一道,入宫已满十二年。
“姐姐明日就能出宫了,激动地睡不着吧?”宫娥羡慕之余又有些失落。
“怎么说呢,心绪挺乱的,青春韶华都在宫里度过,回乡后没准还总是追念呢。”幽萝淡淡一笑,转身步出房门。
“喂,不是说了吗,今日不用你当值,恩典给你收拾东西,明天好打发上路。”一轻嘴薄舌的女官嗤声道,她时常这般宣泄自己在深宫积压的怨气和怒意。
幽萝对此早已淡然视之,何况自己将要远离,愈加不以为意,只轻语了一句:“我去和皇上告个别。”
“什么?真是笑话!”女官斥道:“你以为你是谁,这些年让你待在皇上的书斋是因为你性子朴素不惹事,你还把自己、”
女官住了口,她看见皇上的心腹内官走进院门:“幽萝姑娘,皇上龙体欠安,没有上朝,在书斋等着你呢。”
“嗯,我这就过去。”幽萝点点头,面对女官的惊讶,她也并未露出得意或快心之色。
“有本事就让皇上留下你!”回过神来的女官在她耳边继续尖酸。
“自是没有。”她微微摇头,转身离去。
尊贵的帝王和低贱的宫女,彼此间能有什么情谊?怨不得旁人起疑,就连她自己当初也深感顾虑,所幸两人都在这汩汩流淌的时光里,抚平了伊始的心绪,浓.情转温情。
她记得十二年前,也是这样跟在掌事内官的身后,去到太子东宫的书斋(他登基为帝后,特意命人将未央宫的东院布置成昔日书斋的样子),如今记忆隔着悠悠岁月重叠,是再也回不去的空落与怅惘,但也有几分如释重负的舒然。
你终于成为了帝王,不用再担惊受怕、忧愁彷徨,我们的过去也随着这宫门万丈,在心底暗藏、流年余香。
行至廊下,内官知趣地去了别间。幽萝走到窗边,解下那只已经泛旧的碎玉风铃,换上自己带来的“琉璃星月”。
帝王听到声响,从里边推开雕花扇窗,默然望着她。她唇畔牵起一丝浅笑:“‘琉璃星月’已经做好了,‘繁星清梦’就由我带走吧。”
帝王无言,只伸手抚(摸)她的脸颊,眼泪倒先于她落了下来。
“幽萝,我舍不得你。”
和风悠悠,角落里悄悄盛开的荼靡飘来浅淡的馨香,却熏得人眼疼,这段情里,她一直若晚春的风,小心翼翼地抑制着心绪,生恐稍有激越,便触碰了满枝的芬芳,惹得花落满地。但今天已是最后一天,不要紧了。
“瑾墨,别这样。”她隔着窗,倾身拥住了他,下颔抵在他肩上,菱唇.贴着他的耳鬓:“我喜欢看你笑。”
轻暖.温香的气息在耳畔萦绕,仿佛又回到了青涩年少,两人的眼前都缓缓展开了一幅恬梦般的画卷,悄悄携手走过的十二年——
彼时,她堪堪进宫,对深宫的一切担忧而懵懂,被安排到太子的书斋做杂事。若是从前,这可是件抢手的好差事,怎样都轮不到她这没丝毫人脉的小宫女。
可那时皇后病逝不久,皇上已急不可待地册封宠妃为新皇后,且新皇后也育有一子,只比太子小半岁,皇上对其疼爱有加,早早封为亲王,因此皇宫上下盛传皇上欲改立太子。
幽萝虽听到不少窃窃私语,但她只是个卑微的看客,除了对素未谋面的少年太子感到同情之外,更忙着适应皇宫的严苛与阴暗。
那日午后,院中的宫娥内侍们皆跑回下人房偷懒,或闲聊或赌(博),将差使全都丢给了幽萝,反正众人趋炎附势,这阵子对东宫的照管并不上心。
幽萝才替一个内侍打扫完庭院,又得替另一个宫女擦拭扇窗。窗上的雕花格外繁复,她擦得累极,一不小心磕到了窗棂,把里面的人唬了一跳。
“是谁?”少年温澈的声音惊惶得让人心疼。
“不是谁,只是个打扫的宫女。”她脱口而出的安慰,亦纯然得让人放下所有戒备。
“我开窗了。”他推开扇窗,看到了一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清丽少女,碧秀婉然的眼眸里,映着他清癯颓丧的身影。
他心下黯然,唇角泛起一丝自嘲:“我这样,很可笑吧。”
“怎么会呢。”她感.染了他的忧郁,语气温柔若和风细雨。
他满腔忧愁被她的幽柔所化,融成了蕴蕴春水,倦怠地靠在窗边:“我是很害怕,害怕枉死。从小,皇祖母和母后都教诲我,将来定要做个治世明君,我遂一直以此为理想。可她们相继病逝后,宫中风云骤变,我要开始提防、每一个人……”
幽萝看见他脖颈处有一星深红,是病了吗?这些人真是太势利了,她关心更兼不平,竟忘了礼数,伸手拨开他的墨发,惊见一道狰狞的刀疤。
“这、是怎么弄的?”她担忧道。
“上个月二皇弟让我陪他习武,原是用未开刃的剑,可他嫌不顺手,换了把短刀。玩闹的小伤,我也不好传太医引人嫌语,就自己抹了些药,伤疤很难看吗?”他愀然一笑:“也没什么,只是从那天起,我就变成这可笑的惊弓之鸟了。”
他俊逸的脸庞荡着苦涩的涟漪,窗外香薰草暖、阳光和煦,却丝毫照不到他身上,依然是灰蒙忧郁的身影,搅起她心绪漾漾,疼惜缕缕。
“唔……有了,我们想个法子,以后窗外或门外若有人图谋不轨,你即刻就能知道。”幽萝想了想,侧头环顾庭院,见院中无人,便攀着窗沿,灵敏地跃进了书斋。
“我自小和兄弟们一起玩耍,爬树攀墙什么的,还是很厉害的,嘘——”她说着,已关上扇窗。
她清柔的眸光和浅香涓涓的笑容,好似一抹舒缓惬意的和风,拂去了他心间的忧虑重重。他凝着她琉璃般滢澈的眸,见自己的身影亦变得明朗起来,恢复了少年佳公子本该有的清爽怡然。
“我想想……你知道丝线绢带这些女红之物放在哪里么?哦、应该不知道吧,没事,我把这帷幔上的丝绦解一束就行了。”她说着,倒是先摘下了自己腕上的银手镯,那银镯本是响铃镯,但进宫后宫女都该轻手轻脚,遂塞进棉絮成了哑铃,她现下一一解开。
“这是做什么?”他好奇道。
“给你做风铃呀,做好后悬在窗沿门边,若是有人推窗推门铃铛就会响,你就不用一直担着心啦。”她眨眨眼睛:“怎样,这法子好么?我挺聪明的吧。”
其实,她平素并不多话,且时常独处,现下却不知为何,一心想逗笑这孤单落寞的少年。
“嗯,谢谢你。你教我怎么做,我也一起。”他将丝绦和铃铛放到自己的书案上,示意她坐下,自己反倒站在旁边。
“这样不合礼数吧。”她进宫受的第一句告诫便是,“礼制”大于一切。
“别理他们,人心藏.毒,还妄论什么礼数。”他按着她的肩,让她继续稳坐,拈起她袖口垂露的一角绢帕,看见挑绣的“幽萝”两字,微笑道:“幽萝姑娘,是瑾墨我的朋友。”
于是,两人悄悄成了挚友,亲昵私语、亲切作伴。她腕间的银铃铛和他腰间的青玉片,用七彩丝绦制成了轻巧美丽的小风铃,系在窗缘门边,取名“繁星清梦”,用闪烁迷离的星辰,让他清心宁神、恬然入梦。
有了彼此的陪伴,两人都觉得难挨的深宫岁月,好过了许多。可惜好景不长,很快便有奸细将东宫的情形报到了凤栖宫。
新皇后正愁没理由怂恿帝王废后,听此消息,即刻向帝王诬告,说太子以己之心度人,竟怀疑帝王偏爱,欲对其不利,在窗边门边都挂了警(惕)刺客的暗器,此举分明是博同情、引舆论,企图让帝王颜面扫地。
帝王闻言大怒,即刻传谕到东宫,宣太子次日巳初一刻到文渊阁面圣。圣谕一传,众人议论纷纷,皆断言是废太子之兆。文渊阁是君臣议事之所,且见太子的时间又正好是下朝之后,用意不言自明,本就岌岌可危的太子必定凶多吉少。
“对不起,都是我想的坏主意。”幽萝歉疚更兼心急:“要不明日我去、”
“你说什么傻话,她们早就想动手了,不过随意找个由头,和你有什么干系。”他用食指按住她的唇,若初见时她对他那样:“这浑水你可别凑进来,我们的情谊是秘密,珍藏在心底的秘密。”
“可我们是朋友,朋友能在对方危急的时候弃之而去吗?你如果出了事,这份情谊我还怎么珍藏,瑾墨,我会在梦里哭醒的……”她攥着他的手,侧头看窗边悬着的风铃。
点点碎玉在阳光下闪烁着星辰般的莹光,银铃铛清越的声响却因心中愁虑,变得好似啜泣:“这风铃是我们的情谊,怎能成为她们的暗器……是了,瑾墨,谗言既因风铃而起,那我们就让它因风铃而平。”
两人商量妥当,便道了别。是夜,他阻止侍从摘下风铃,继续在“繁星”的光影中枕着清梦入睡。
“父皇,儿臣在房中悬挂风铃,是因不久前听闻了一个传说,魂魄所过之处会起轻微之风,儿臣希望皇祖母和母后的魂魄回来看望儿臣时,儿臣能听见风铃声醒来,与她们相见,而不是梦醒之后、一片空荡的思念与疼痛……”
次日,他来到文渊阁,低着头怅然解释,想起逝去的祖母和母亲,声音忍不住哽咽。朝中多数老臣本就反对改立太子,听了这番话后更觉感慨,直言帝王若是废黜太子,先皇和先太后的在天之灵只怕会难过失望。
两位先皇器重的文臣即刻自请为太子太傅,定将他辅佐成贤明之君。看不惯新皇后一族的大将军也趁机提起了先太后,生前在宫宴上曾说过将他的嫡女许配给太子。帝王因为父母遗言在先,自己宠爱的二皇子又骄奢成性,改立太子的决心不算太浓烈,如今见太子有这么多重臣帮持,更是不得不打消念头。
终于,他的太子之位稳固下来,但亲事也定了下来,而且众臣担心新皇后再次从中作梗,几日后就一起上奏帝王,为太子定下大婚之期。
大婚前夕,他的神情并未染上喜色,依旧平静地在书案前练字,眼角则悄悄瞥向窗外的身影。
她扫完庭院缤纷的落花,才能借着擦拭廊柱扇窗之由,缓缓走到窗边,却恐隔墙有耳,不敢轻言。
“瑾墨,你的脸色太沉郁了,该开心些。”她用唇形说道。
轻风拂过,风铃曳起细碎的清音,他闻见她身上微涩的残香,那是落花最后的徜徉:“幽萝,我唯有在你琉璃般莹澈柔亮的眼眸中,才觉温情从容。”
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
他执着笔,深情地写下这句诗,她怔怔地看着,只觉那泓蕴藉浓.情的墨汁若温泉般,汩汩注入自己的心湖,融成了永远珍藏眷恋的情愫。
然而,她只能轻轻拨弄风铃,用这破碎幽凉的声音,发出内心深处的低吟与叹息。
我不想你冒着得罪朝臣的风险和色令智昏的名声,为我这低贱的宫女博一个名分。而我,也不想在这阴沉森冷的皇宫里,用争宠和计谋度过漫长的一生……所以,我们只能如此维系,太子和宫女,遥远却安稳的距离。
不用担心破坏与拆散,就这样淡淡的相伴相守,可以温柔整整十二个年头。这份长情的时光,即便是深宫嫔妃,与你所共度的光阴,恐怕也没能如此长久。
可惜,这世间的一切,总有结束的时候,十二年的岁月,终还是走到了尽头。
“琉璃星月”,是他对她说的美丽情话,可她直到离别这刻,才敢将这风铃挂上,以慰心伤。
“幽萝,我舍不得你。”回忆散去,他恋梦般将她拥得更紧,但思绪还是怅然且清醒:“可我更舍不得你,在这深宫里葬送清丽自由的生命……”
“瑾墨,照顾好自己,让我在家乡频频听到你的佳音。”她贴在他耳边,柔情.缱绻:“其实我并没有远离,我在你的江山里,绵延的情意千丝万缕。”
“嗯。”他深深点头,执着她的柔荑,为她戴上一枚龙纹银戒:“以后若是遇到麻烦,就用这个解决。银钱够吗,回乡后打算如何过日子?”
何以道殷勤,约指一双银。
情话藏心,泪痕结了冰凌,用烟火气做最后的别离。
“够呢,我打算开一间小茶铺,琐碎又安稳地过余生。因为于琐碎中,可以不太想你;于安稳中,又可以悄悄想你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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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,她迈着解脱却沉重的步子,缓缓走出宫门。兄长和弟弟雇了一辆马车来接她,她听着久违的乡音,回望远去的皇城。
濛濛薄雾中,她看见巍峨的宫阙之上,明黄的身影凭栏而望,在渐行渐远的忧伤里,褪成了一抹月亮光。
似有感应般,戴着戒指的手指隐隐作痛,她轻轻摘下,泪眼凝着戒指内壁刻的字,一世长宁。颓丧间,她看清了那两行更小的字迹,藏在他刻着的藤萝花纹里——来世我要做平凡百姓,和你圆今生的夫妻之情。
“瑾墨……”她戴上戒指,朝那抹月光挥手,指间银光闪烁,终成了与他辉映的皎皎星辰。
End